“虽然她在场外,别人拍的视频里边,比如说在奥运村里边,疯疯癫癫给人家德国的运动员展示金牌什么的,但现在她也去学英语了。现在全红婵也开始去学英语了,她也意识到这个东西,就是在国际赛场上要跟一些人交流。我觉得这很好,就是说明,不光是要把跳水跳好,你作为一个人或者怎么样你长大了或者怎么样,以后,那你不可能跳一辈子水吧,你不跳水以后你像一个白痴一样,能行吗?我觉得就是这样。”
巴黎奥运会期间,南方日报记者朱小龙在直播时的这番话,连日来引发了舆论猛烈反弹。无数人反感他语气中流露出的傲慢(尤其是“疯疯癫癫”和“白痴”这样的话太刺耳了),有人从中嗅出了爹味的说教和对女性的打压,还有人觉得那生动地呈现了嫉妒能把一个人的内心扭曲成什么样。
那当然是一些蠢话,倒未必是“打压”或“嫉妒”,更确切地说,是价值观太过单一造成的偏见:搞体育的毕竟“四肢发达头脑简单”,哪怕得了奥运金牌又怎样?还是得有文化、有头脑才行。
别看现在引发了强烈抨击,这恰恰是中国社会长久以来的主流认知,深受科举文化影响的一代代中国人都相信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,体育(以前是习武)、娱乐(以前是俳优)那都是不入流的,再有成就还是被人瞧不起。
我之前在做访谈时就深有感触:东北的家长恐怕是全国最重视子女教育的,非常舍得投入,一个假期可以花10万元给孩子补习功课,然而他们很难接受多元,普遍不愿意孩子玩运动、学音乐,觉得那都是学习成绩不行才迫不得已,与其说那是一条出路,不如说是“不务正业”的旁门左道。
韩剧《看了又看》里,小儿子基丰离经叛道,不爱学习,倒是喜欢跳舞,远不如哥哥基正得父亲欢心,他一次忍不住质问父亲:“爸爸,你为什么偏爱哥哥?就因为他喜欢学习,我喜欢跳舞吗?可是跳舞和学习是一样的。”
在一元价值观下,是很难认识到这一点的,正因此,朱小龙在说那番话时,肯定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蠢话,说不定还自认是在为全红婵好,这需要的是理性的分析、批判,然而在我们的舆论场上,触发的却是情绪的猛烈反弹和权力的压制。
我也反感朱小龙的言论,但看到南方日报快刀斩乱麻的处理,也说不出的不适。且不说他罪不至此,观点的对错也需要更多对话,让更多人意识到他究竟错在哪里,然而现在这样的做法,倒像是丢车保帅、及时止损,既表明态度,也让这话题快点过去,最好就此再也不提。
固然,这也是国内舆论场上的一再出现的现象,但正因此,我们有必要想一想:这样的结局看着痛快,但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?它有没有什么副作用?
很容易想到的一点是:朱小龙之所以被“严肃处理”,是因为他冒犯的是奥运冠军、全民偶像。像我,挨过的骂远不止“疯疯癫癫”和“白痴”这种程度,可是骂我的人没受到任何追责。别误会,我对此并没有什么委屈,只是以此说明一点:同样的话,骂某些人有严重后果,骂另一些人毫发无损,这意味着重点不是言论本身,而是被冒犯者的身份,他们获得了不受冒犯的特权。
谁都不喜欢被冒犯,但谁能免于被冒犯?法学家罗纳德德沃金在《你有权利嘲笑》中回答:“在民主社会中,没有任何人——无论他有权势还是没权势——拥有豁免权,可以不被辱骂、不被冒犯。”
确实,在我们这里情况不同,有时是有权势的人拥有豁免权,觉得他们理应神圣不可侵犯;有时是无权无势的人不容冒犯,毕竟那显得太没教养了,粗鄙到无法忍受。就这样,我们无形中为自己设下了牢笼,布满了不可逾越的红线。
在这一次的事件中,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情绪的猛烈反弹带着明显的饭圈文化特征:太多忠实粉将自己的美好愿望寄托在偶像身上,对于偶像所遭受到的一点点冒犯都看作是无法容忍的。
对此,网上有人总结指出:
饭圈文化有一个突出的特征,就是粉丝在狂热爱好下,会构建出一个想象中的偶像级运动员的完美形象,在日常自觉维护,而维护的含义与动作之一,就是对不同意见体现出强烈的审查、排斥倾向,哪怕是像朱小龙这样的建设性意见也不行。
除了不认为朱小龙那番话是“建设性意见”之外,我赞成这一评论的剩余部分。那无疑是一种值得警惕的倾向:对自己不喜欢的意见进行剿灭,而其动因和目的不是为了理性的公共对话,而是维护偶像的完美形象,那实际上就是粉丝全能自恋的投射。
那是一种自发的造神运动,然而奥运冠军不是神,她也是人,那样狂热维护的,是真实的全红婵吗?对她本人真的好吗?
我一直很喜欢看跳水,但我感兴趣的并不只有奥运冠军的“神级”表现,还有她那个人本身。
全红婵之前在受访时的一段话,可以看出她并不只是朱小龙所想象的那么头脑简单,只会跳水,她已经慢慢明白,跳水不仅是感性上喜欢,还能以更理性的态度认识到,那也是“自己的一个工作”。
或许你觉得这也不是什么惊人的高论,但想想看,全红婵现在也才17岁,只是个半大的孩子,日复一日又都是枯燥重复的训练,能认识到这一点,可以看出她内在的成熟,也算是“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”——高二的同龄孩子,很多都还觉得自己是在为父母读书呢,业余也全凭自己兴趣,恐怕还根本想不到有什么是以理性的工作态度去面对的。
这个17岁的孩子,现在已经是两届奥运冠军,这么年轻就已如此辉煌,对于任何人来说,那都是极其不容易的。
1976年的蒙特利尔奥运会上,罗马尼亚14岁的体操选手娜迪亚科马内奇以不可思议的完美动作征服了裁判,他们一致打出满分10分。那是科马内奇的人生最高光时刻,随之而来的却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煎熬,太多的荣誉涌来,而她也成了太重要、太有用的象征符号,到头来自己的人生也不能自己做主了。
全红婵的处境,我推想也相去不远,讽刺的是,那些造神的粉丝,其实也是压力的施加者,因为他们想把她变成完美的偶像,而不容自由地成为自己。
至于她本人,前几天已经说过了:“我觉得我做我自己就好了。”
是这样,她需要的不是超常的维护,她也不想成为神,只想自由地做她自己。实际上,这才是每一个正常人都应有的愿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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